夏季南粤热浪如火，走上毫无遮挡的端州古城墙，全身简直如同火烤。不过即使如此，仍不会后悔，因为眼前的蜿蜒城墙，带着岁月沧桑的古朴印记，那一眼几乎望不到头的远方，似乎是历史的召唤。
很难想象，在旧时偏远的南粤、如今繁华的大湾区，会有一道如此完整的宋代古城墙。但联想到这里的旧时名字——端州，眼前一切就变得不足为奇。小时候常听爱写毛笔字的外公说起端砚，知道它来自端州，可端州在哪里，连外公都弄不清楚，长大了才知道它位于南粤的肇庆。
肇庆是一座森林覆盖率达70%的山水之城，喀斯特地貌塑造的鬼斧神工使之享誉世界，七星岩和鼎湖山堪称两大招牌。但如果因为自然风光的瑰丽而忽视了肇庆市区，那就会错过一段漫长且厚重的历史。
端州古城墙：南粤唯一完整的宋城墙
端州古城墙所在的广东肇庆市端州区，已有两千多年建制史。秦始皇统一六国后，它属南海郡，秦末汉初属南越国。汉元鼎六年（公元前111年），置高要县，今端州区在其辖区内。南朝梁天监六年（公元507年），置高要郡，隋开皇九年（公元589年）置端州。
大业三年（公元607年），改设信安郡。唐武德四年（公元621年），复设端州。天宝元年（公元742年），复置高要郡，乾元元年（公元758年）又改为端州。宋重和元年（公元1118年）设肇庆府，元代改设肇庆路，明初至清末均为肇庆府。
如今的端州古城墙始建于宋代，是广东唯一主体完整的古城墙，位列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至今仍存的朝天门，是多数游客探寻古城墙的起点。古朴的红色城门，砖墙上长满青苔，挂着一串串红灯笼，正中有“朝天”二字。
朝天门。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
以今人眼光回看历史，宋朝可算是端州的巅峰。一代名臣包拯曾是地方一把手，后来的宋徽宗赵佶，即位前为端王，封地就在端州。虽然赵佶并未来过端州，但仍将之视为“龙兴之地”，所以即位后给它改了个喜庆名字——兴庆，取意“兴旺喜庆”。
当然，对于宋朝来说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。赵佶虽然才华横溢，但偏偏不适合做皇帝，正是他的不务正业，导致了靖康之耻。兴庆之名只用了几年，就被改为了至今仍在使用的肇庆，宋徽宗还亲笔题写“肇庆府”匾额。
从朝天门旁的石阶走上古城墙，视野立时开阔起来。公元1053年，端州古城墙开始修筑，最初为土城，宋政和三年（公元1113年）改建为砖城。明清、民国和1949年后均有修缮。城砖可以看出新旧杂陈的痕迹，历代的修修补补，使得这些青砖来自不同时期，根据城砖上的铭文和图案统计，规格达三十种以上，因此被誉为“砖的博物馆”，见证着城市变迁。
如今的端州古城墙，周长约2800米，城墙高6.5至10米，条石为基、夯土作芯、外包青砖，有28个突出的敌台，基本保留宋代城墙的原始形态。
古城墙
旧时端州城东南西北各有一城楼，分别为庆云、南薰、景星和朝天。1949年前因为屡次战争破坏，古城墙只剩断垣残壁，直至上世纪80年代，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了大规模修复，也让朝天门等旧迹重现。
城墙上的制高点属于披云楼，这座旧时塔楼经过修缮，如今是古城墙乃至老城最抢眼的存在。
古城墙远方的披云阁
从朝天门到披云楼，城墙两侧多是老城的旧小区，不过近年来配合城市旅游推广，披云楼前的旧建筑基本被清理，与不远处的丽谯楼之间形成了一个遍布绿植的公园，在阳光下显得惬意。坐在披云楼下，难得享受一阵清凉，旁边一座角楼立于城墙边，一棵古榕树在城墙上顽强生长，遮天蔽日，是古城墙沿途最特别的存在。
古城墙上的古榕树
地方志记载，早在明代，披云楼就是肇庆八景之一，名为“披云鹤唳”，取城东南角常有云雾缭绕，有仙鹤在楼顶飞舞的景致。
站在披云楼前，只觉天高云阔，视野辽远，不过这样的晴朗天气绝非全部。南粤多雨，穿端州而过的西江一方面滋养了一代代人，另一方面也带来了水患。因此，端州古城墙的防御功能反而是第二功能，首要功能是防洪。若是走到城墙下，便可见到墙体有相当的坡度，逐层内收，以抵御洪水冲击。砖缝则以砂浆严密封实，防止洪水渗入。
披云阁下的公园
高要学宫与阅江楼：一文一武
与披云楼并称的端州名楼，当属始建于明代的阅江楼。在老城区里兜兜转转，行至江边，沿西江而行，便可走到雄踞江畔的阅江楼。
1962年被列为广东省文物保护单位、2019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阅江楼，楼高两层，是典型的岭南园林式建筑，内有假山鱼池，四周遍植树木。其原址本为南宋年间为纪念肇庆籍高僧、唐代石头和尚希迁而建的石头庵，明宣德六年（1431）改建为崧台书院，以祀乡贤，且为士人讲读之地，崇祯年间得名阅江楼。它最初为平房，清顺治十四年（1657年）改建为两层，四合院结构，分为东南西北四座，其中北楼（后楼）高于南楼（前楼），东西二楼等高，四角有四座耳楼相连，这一格局延续至今。古时肇庆八景之一的“江楼晚眺”，便是形容文人在此聚集吟唱的景致。
阅江楼与楼前广场
相比逸乐，阅江楼身上更深刻的印记来自历史跌宕。南明永历帝曾在阅江楼检阅水师，晚清中法战争时期，主战派彭玉麟曾在此督办广东军务。最重要的时间点当属1925年11月21日，叶挺独立团在此成立。1959年，阅江楼就已被辟为叶挺独立团团部旧址纪念馆，馆藏文物数千件。
站在江边，需仰望阅江楼。楼虽不高，地基下的小山岗也不过八米高，但还是颇具气势。石阶前的一对石狮均以汉白玉石雕成，神态威严。历史记载，这对石狮为永明王朱由榔所建。南明隆武二年（公元1646年），朱由榔在肇庆就任监国，建立永历政权。在屡屡兵败、流亡多年后，1662年，永历帝朱由榔被吴三桂以弓弦绞死，宣告了明朝的彻底灭亡。
阅江楼正面建筑为歇山顶，屋脊上装饰有鳌鱼宝珠，东西两侧则为卷篷顶。正中悬挂的“阅江楼”匾额，出自曾任两广总督的劳崇光之手。大厅里则有刻于清雍正十二年（公元1734年）的“清重修阅江楼诗碑”，此前的1733年，地方官刘庶奉命重修阅江楼，诗碑上有一句“高阁晴开端水滨，千秋名胜一时新”，便是阅江楼的最好写照。
如今阅江楼的展馆内，仍有一座武汉粤侨联谊社于1927年赠送给叶挺独立团所在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的纪念碑，铁黑色碑身上红色的“铁军”二字，带着铁血之气，多年后的今天仍不改肃杀。
站在阅江楼前望向西江，楼前广场就是昔日叶挺独立团的练兵场，端州武事在此时达到了顶峰。与阅江楼相距不过百米，仅一墙之隔的高要学宫，则是端州文事的象征。
高要学宫大成殿
旧时州府均设文庙，可端州学宫为何名为高要学宫？这是因为在历史上，高要与端州在建制上时而重叠、时而并列、时而呈管辖关系。肇庆的许多历史遗迹，虽然已不在如今高要区的范围内，但仍然冠以“高要”之名，高要学宫就是典型例子。
高要学宫是西江流域最早的学宫之一，始建于北宋，元末在战乱中被毁，明洪武二年（公元1369年）重建，明宣德年间重修，万历年间扩建。清代康熙、乾隆和道光年间均有重修。
如今的高要学宫作为省级文保单位，早已修缮一新。大门即黉宫，红墙绿瓦，院内是泮池。资料显示，因为抗战期间被毁坏，如今学宫仅存前院、大成殿和西庑。重檐歇山顶的大成殿被辟为博物馆，展示着肇庆的名宦乡贤。
步入大成殿，三十六根楠木柱支撑整座建筑，柱础为石质花篮形。抬头望去，柱顶斗拱交错，充满着结构之美，保存至今的明代榫卯木结构梁架和斗拱，是研究岭南建筑文化的宝贵资料。
骑楼街：新式价值观的象征
在阅江楼和高要学宫周边，散落着大量旧时建筑，既有白墙黑瓦的传统老房子，也有两三层的南粤骑楼，各种杂货店、饼家和其他老行当散落其间，一条条小巷在街道两侧延伸，猫咪惬意地躺在两侧挂满衣服、布满绿植的小巷路中间，共同构建着城市肌理。
端州老城里随处可见的破败老房子
沿着这片清末民初建筑混杂的街区前行，可以走到百年前肇庆老城区的中心——骑楼街。相比台山、开平、新会、中山和顺德等地的骑楼街，肇庆骑楼声名不彰，但却更加难能可贵，因为在南粤地区大举兴建骑楼的上世纪初，位于内陆地区的肇庆远比珠三角地区闭塞，骑楼街是肇庆人努力开眼看世界的见证。
据学者考证，肇庆第一座骑楼建于1913年，它最集中的区域从阅江楼所在的正东路起，大致到城中路为止。漫步于骑楼街区，无需担心头顶酷烈的阳光，一边享受阴凉，一边看着两边的民居和老店铺，满心都是悠闲。
城中路
如今的城中路和正东路骑楼已得到当地政府修缮，光鲜不少，但统一的红木窗棂、刷得过于明亮的米黄色或灰色外墙，多少让骑楼失去了旧时韵味。我倒是更喜欢那些还没来得及改造的街区，比如豪居路。
豪居路骑楼不多，可见最初不是以商业为规划目的。街上不少建筑都相当精美，体量也不小，两侧延伸的小巷中更是有不少大宅，在肇庆老街区里十分突出。它也确实是旧时端州权贵富豪的聚居之地，“豪居”之名因此而来。不过它最早的名字并非“豪”，而是“濠”，源自1369年建于东城门外的护城河。当地称护城河为“濠”，因此在清代将之称为“濠基里”。民国年间，当地政府改造老城，填埋护城河，濠基里成为有钱人热衷的新街区，才形成了“豪居”。
豪居路
豪居路见证了时代变化，建筑普遍兼容传统岭南风格和西洋风格，材料多为传统青砖，但窗台和阳台都为西式，大门和拱廊大量采用罗马柱。豪居路48号的“韬园”，则是林烈故宅。这位老同盟会会员生于1886年，曾参与辛亥革命和北伐，后在粤军中担任师长。全面抗战爆发后，林烈曾组织自卫队参与抗战。1944年，肇庆沦陷，日军多次前往韬园拜访林烈，威逼利诱其出任伪职，林烈坚决不从，逃至高要禄步镇田坑村隐居，不久后便郁郁而终。
如今豪居路已不再是富人居住之地，旧时大宅多半是几户人家共同居住，临街铺位多是做街坊生意的传统行当，颇有些寥落。
同样寂寥的还有老城里的一条条巷子，它们多半有千年历史，伴随古城跌宕。如旧日匠人为城中官兵编织草鞋的草鞋街，民众曾为驱逐瘴气和辟邪而供奉麒麟的麒麟街，早在宋代就是进出粮仓的水道、后被填平的中衙巷等，其中最古老也最得我心的当属米仓巷。
米仓巷
米仓巷得名于粮仓——丰济仓，主持修建此仓的正是包拯包青天，如今巷内仍有一口包公井。巷内建筑新旧杂陈，但最久远的也不过是清代，几座民国时期的洋楼气派最佳。一座小小的养善堂夹在两栋六七十年代的居民楼之间，已然废弃，只是门口挂着历史建筑的牌子，殊为可惜。养善堂俗称斋堂，是旧时终生不嫁的自梳女聚居之地，建于清代，砖木结构，是肇庆老城里研究旧时生活民俗的重要实物资料，只是在这百年大潮中，剩下的只有这个外壳。
巷口的朝晖粮站，至今仍挂着旧时牌子。这是一栋西式的船型建筑，一侧向米仓巷延伸，一侧在横街延伸。据说这是当年端州区最红火的商店，不但售卖家庭需要的米面粮油，还提供各种零食，堪称端州区人的集体记忆。
朝晖粮站
从流淌千年岁月的古巷，到民国初年陆续建起的骑楼街，端州老城呈现的是时代的变化。中国人一向有“衣锦还乡”的执念，“在外赚钱，回乡建房”直至今天仍是许多人的选择。旧时徽商晋商长袖善舞，但哪怕富可敌国，也脱不开农耕思维。无论徽派那些马头墙层层叠叠的大宅，还是山西自成体系的庄园，它们都是封闭的，正厅里少不了端坐一位说一不二的大家长。
骑楼不一样，因为华侨不一样。他们漂洋过海，见识过世界的模样，吸纳了最新的文明，也改变了价值观。他们兴建的骑楼是外向型的，大门对外敞开，遵循现代社会的商业法则，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开放包容多元。
在那个时代，有骑楼的地方总有繁荣无比的商业，接纳着各种新式玩意儿，拥抱着世界文明的各种变化。从这角度来看，拥有这一切的端州是幸运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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